没有读过《红楼梦》的时候,对“红学”的说法是有些怀疑的。那时候我没有办法想象,一本书可以成为一门学问。直到自己也品读过、学习过,才知道其中的深意。
《红楼梦》当中咏柳絮的词便是如此。古人写状物的古诗词,并不是单纯为了描述应该物件,而是为了托物言志,达到寓情于景、寄情于物的效果,因而同一个事物从不同的角度来写,便可以有多种多样的立意,寄托不尽相同的感想和寓意。大观园中的几次诗会都体现了这一点。
薛宝钗笔下的柳絮是坚强、积极、主动的,尽管柳絮没有根,但它“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不仅如此,柳絮不甘于被命运摆布,它要积极借助于外界的力量,做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词语之间的豪情壮志让人拍案叫绝,一改女子诗词中的哀艳。这种与众不同的寓意,也是宝钗性格的体现。
林黛玉笔下的柳絮是悲凉的,如同那些漂泊无依的女子,和她一样没有自己的家园。柳絮没有自主性,因而它“漂泊亦如人命薄”,那有如棉桃一般的白色又勾起了黛玉的愁绪:“韶华竟白头”,年纪轻轻的她,却是身体虚弱,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吧。柳絮嫁与东风,她的生命在风中消散。
作者能够将满腔热血与多愁善感拿捏得如此准确精到,且一人同时作出多首不同题材的诗词,这一方面就已经令人惊叹。而“柳絮”这个意象在全书中也有着明确的寓意,它指向着荣国府、宁国府当中美丽女子无依无靠的命运,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悲剧。这一意象与全书的主旨立意相契合。
如柳絮一般的人生,终究是无奈的悲凉。
《红楼梦》讲述的是因皇亲而荣华富贵的贾府逐渐走向没落,最后因家庭成员获罪被抄家,终于繁华成空的悲剧故事。《红楼梦》里,有精明泼辣、圆滑狠毒的王熙凤,多愁善感、才思敏捷的林黛玉,叛逆多情、贪玩厌学的贾宝玉……所有的这些人,都体现了一种落败的趋势;不管是家族的,爱情的,仕途的,都是走向了没落,适当反抗也捍卫自己利益必须的。以悲剧做结尾的中国古典并不多见。
林黛玉和贾宝玉二人初见时,都在心中暗自衬度:这人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只是那宝玉快人快语不禁说了出来,引得贾母嗔笑。但他心中却再也按捺不住问黛玉,妹妹可有玉?黛玉只答道:那玉本就是件稀罕物,岂能是人人都有?宝玉竟登时跳了起来,上演了一场砸玉风波。现在想起来,心中一阵酸楚,这已经是一个悲哀了!两个一见如故,情投意合的人,竟没有什么可以相提并论的东西!黛玉怎会不痛呢?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她有什么呢?她多么想要一个可以和宝玉相配的东西啊!但是,偏偏,偏偏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一个孤女,一个父母早已双双亡去的孤共啊!
一个从小寄居在舅舅家的孤女,谁会在意,谁会去安慰这个倔强,自尊又脆弱的女子呢?她开始变得小性儿,变得像小心翼翼又全副武装的刺猬,对一切有金的人敏感,金玉良缘已变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封建的家庭对抗呢,只能亲眼看着贾宝玉离自己远去,娶了薛宝钗,而自己孤独的离开人世,这之中的故事可谓曲折复杂,也正是真正的悲剧——将美丽柔弱的林黛玉在观众眼前一步步逼入绝境,而这个故事之中,没有人是错的,令人不由的悲痛不已。
多说无益,这样的故事可谓真正的悲剧,充满了美与痛,给人以反思与启发。
珠泪滚滚冲跨了红楼,雕梁画栋堆满了石头,昔日的富贵温柔埋进了荒野冢。幸亏木石前盟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设想宝、黛一旦结合接踵而来的男耕女织、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对出弹得破的宝哥哥和林妹妹而言,不啻于另一场崭新的噩梦,至于金玉良缘则不过是张有名无实的过期银票。
貌合神离、行尸走肉般的夫妻生活,不是陷入了另一种苦难方式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烟般的风花雪月一去不复返了。理想和现实的双重毁灭、精神和肉体都无法取得胜利。恋爱变成病根,女人成了婆姨,男人成了女婿,大观园内一群贵族男女成了世人叹为观止的情爱玩偶。
然而,现代人并不见得会比古人轻松到那里去,相反,他们保存精神之爱的难度更大,阻力不仅来自社会,更主要来自人心本身,它蕴藏的愚蠢和激情似乎仍然大有潜力。斩断了旧问题,繁杂的新问题又在涌现,时代的问号就像一只此起彼伏的九头怪。
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有时结解决一个难题,却要耗费数千年之久。从《红楼梦》一书到当代文学,这近三百年的时间也许离集体解疑这个问题所需要的时间还差很远,人们仍在迷茫,情感的艰难状态仍然是一个悬念。
《红楼梦》是那个时代一位具有最高思维能力和创造能力的人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文学巨着。我们在磋叹惋惜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仍在发光的思想,正在离我们这个时代渐行渐远,早从书中不可弥补的疑难断层开始,它已经在做这种反向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