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外面吃饭,我无意间看见了一个服务员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条绒做的布鞋。
当这个瘦高的小伙子一阵风一样从我身旁走过,我感觉到我的额前一阵沁凉。他手中的方盘子里端着满满好几碗的臊子面,他虽然走得很快,但却很稳当。我一眼便看见了穿在他脚上的一双黑色的条绒布鞋。
这久违了的感觉好比他乡遇故知一样,让我眼前一亮,记忆里无数个穿布鞋的日子像风一样吹过我的心头。
看到了这双鞋,我想起了我自己小时候穿过的无数双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布鞋。也想起了母亲彻夜在灯下为全家人做鞋的岁月。
那时候,人们都很穷,根本没有钱去买鞋,更谈不上穿皮鞋,所有行走在黄土地上的都是布鞋。
经常在夜很深了的时候,屋里依然摇曳着点点昏黄的灯光。母亲独自盘腿坐在炕头,在煤油灯下用老剪刀绞着一些旧衣服上的布块。
这些布块有的是父亲那破得实在没法穿的旧裤子的裤腿,有的是哥哥们的衣服的袖子。这些布块块,被母亲剪刻成像日本木偶娃娃齐刘海面目样子的鞋面,再衬上一些更旧的.布料做成里子,鞋帮子就做成了。剩下的布条用浆糊一层层地拼贴在一块木板上晾干,再绞成鞋底的样子,重叠起来,用麻绳一针一线地就纳成了鞋底,最后再将鞋底和鞋面缝合起来,就算一双鞋子做好了。
记得我上三年级那年,我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学校要搞一个入队仪式,老师要求每个同学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还要穿一双黑色的布鞋。放学一回到家,我就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同时要求母亲为我准备衣服。包袱里上衣和裤子都有了,可是我的鞋子要么是红色的,要么是绿色的,就是没有黑色的。母亲有点犯难,我自己也很着急。
晚上躺在炕上,我睡意全无。一想到第二天早上,在全校同学面前,我穿着一双和别人颜色不一样的鞋子,不知道要惹来多少同学的嘲笑的目光和老师的责备,一想到这里,我就如卧针毡,难以入睡。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见母亲还没有睡,在她手上正拿着一只黑色的鞋子在缝鞋帮,我要的鞋子终于有着落了,这让我喜出望外,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打心底里感激母亲,感激她能排除万难,能让我穿着整齐地参加学校里的活动,保存了我那幼小心灵的一点面子。
还有一次,放学时,天下起了大雨,同学们一个个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躲在校门口的屋檐下,没法回家。我的家距离学校七八里山路,我还没有拿伞,而且当天脚上还穿着母亲新做的崭新的布鞋。怎么办呢?我真不忍心穿着新鞋子踩进泥水里,于是我灵机一动,弯腰脱下鞋,两只手各提一只鞋子,光脚丫淋着雨走回了家。
一路上,光脚踩在泥地里,又湿又滑,好几次险些跌倒,但都忍了过来。回到家时,天已经麻麻黑了。
母亲见我两只手里提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就问是什么,我诡秘地一笑,告诉她是鞋子。原以为母亲会夸我聪明,没想到母亲听了生气地说:&ldqu;有鞋子,干嘛光脚走路,万一脚被玻璃刺划伤了怎么办?鞋子坏了可以再做,脚要用一辈子!&rdqu;
说完,母亲麻利地打来一盆热水,让我坐下,她蹲在水盆跟前,一把把我的脚摁进水里,替我洗着满脚的泥巴。当时,昏黄的灯下,我看见母亲眼睛里湿湿的,还以为是为我洗脚溅起的水,没想到母亲哭了,无声地流着泪,也许是心疼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嫌她舍不得鞋子糟践自己的脚。
再后来,我考上学那一年,一向爱做布鞋的母亲一点也没闲着,她不顾暑热,天天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一双双地给我做鞋子。在她旁边的箩筐里,形形色色的鞋子攒成了堆。其实母亲这样辛苦,我并不领情,心里想着都要去城里上学了,谁还穿布鞋呀,我开始对布鞋有些不满。
开学后,果然出事了。当我穿着母亲亲手做的红色的条绒布鞋出现在联欢会的现场时,引来了班上几个同学的嘲笑,那笑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更让我忘不了的是那些城里姑娘脚上明晃晃的高跟鞋,和走起路来踩出的刺耳的声音。
于是,我开始了对自我尊严的救赎。早饭不吃,午饭一碗白面条,对米饭和菜根本熟视无睹,晚上喝一碗稀饭,一个罐罐馍。没多久,我就用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抬起头走在校园里。
皮鞋是有了,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我心里明白自己就是个乡下丫头,但我不能一辈子输给城里的孩子。往后的日子里,我把所有课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去图书馆。
再后来,我终于长大结婚生子为人父母了。当我成了一个母亲后,我也终于能理解母亲的心了,那颗心里盛酿着这世间最浓的爱。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傻啊。青春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我,怎么能读懂母亲一针一线缝缀在鞋底上的惦念和期望呢。
现在每次回家,我都要一边给母亲洗脚,一边和母亲聊起当年与布鞋有关的事情。握着母亲的脚,一如她当年在那个昏黄的灯下抚摸着我的脚一样的温情,我深深感到74岁的母亲,再也不是当年的母亲了。她已经苍老到弯不下身子,够不着给自己洗脚了。我终于含泪明白,人生的路有多远,都远不过母亲的牵挂,人生的脚步再细碎,也永远走不出母亲细细密密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