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生前特别爱看书。每到晚上,他房间里的灯光总是很亮堂。有时,我一觉醒来灯还未曾熄灭:他戴着老花镜,皱着眉头,手在书上指来指去,几只小虫在灯前舞动着。
那年秋天,我的期末成绩不理想,被爸妈批了一顿。妈妈说:“外公年纪这么大还那么好学,你就不知道向外公学习学习?”我不服气:“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资料作业,哪有时间看书呀?”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来。
幸亏外公救了我,他对妈妈说:“琪茵学习忙,我退休了,我可以帮她,你们不要再批评她了。”从那之后,外公每晚看完文章,就把好词好句抄下来。外公嗜爱历史,他把有价值的历史资料概括成一小段抄在专用本子上,这是我最喜欢读的。
早晨,他把抄好的资料放在我的书桌上,每次资料旁边都会附上一张小纸条,诸如:“早晨是最好的阅读时间”、“书中自有黄金屋”、“读破万卷书,下笔如有神”等等,外公的提醒真是用心良苦啊!每每想偷懒时,我就想起外公的话,于是又振作精神。
每逢佳节,外公也不闲着,他依旧坐在书桌旁,戴着老花镜,认真地为我提取资料。一年春节,全家人都在客厅,谈天论地,看春晚节目,唯有外公,悄悄走进房间,戴着老花镜,拿起一本书……
那是去年秋天的下午,一切是那么的凉爽,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我兴高采烈地蹦回家,一进门,就见外公安静地斜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本旧书。“外公――”我叫他,却没有应。走近一看,外公满脸通红,头上都是汗,我感觉不对劲,连忙把外公摇醒,外公睁开眼睛,眼球布满血丝,触摸他的额头,才知是发烧了。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慌忙拿起来电话……
那一晚,乌云挡住了天空,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两颗星星。妈妈让我给外公送杯热水。走到门前,门缝仍发出亮光,难道外公还没睡吗?我推开房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仍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看书写资料。“外公,你生病了,休息一下吧!”“不行不行!我要是睡了,你明天就没有课外资料学习了,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晚点再睡!”外公用坚定的眼神对我说。听着外公的话,我突然喉咙哽咽,不知道说什么好。
外公终究没等到我中考毕业的那一天,他走了,告别了他心爱的旧书和永远牵挂的孙女,去了一个有书的世界。双眼红肿的我走到书桌前,将外公给的抄录的资料一张一张地装订成成册。我每天都要重复翻看这本旧书,每每看到他字迹,我的脑海里总浮现出他在台灯下伏案看书写资料的身影。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悄悄的爬进来,温情朝气的光线挥洒在书架上。我沿着光线走到书架前,抚摸着书的纹路,光滑而细腻。我的视线在书中游荡,正当我纠结不知道看什么书的时候,一本表皮残旧的书映入我的眼帘,好奇的看了下封面的题目,这不是父亲小时候送给我的小人书吗?
我翻动着硬邦邦的书页,蓬松而整齐,泛黄的纸张散发着一股封存已久的书香气,被翻落的灰尘在那一束光照中像少女般舞动着。往事依稀的浮现在眼前,像是在播放电影一样,帷幕渐渐的被拉开…
小时候,我经常爬到父亲的肩膀上,蒙住他的眼睛,父亲总是顺从着我,假装猜不出是谁,逗得我哈哈大笑。我记得,那时候父亲的肩膀很宽厚,腰杆笔挺,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壮汉。
8岁时,我步入了小学,需要大笔的费用供我读书。当时我的家庭很贫困,如果我读下去,即使有学校的资金补助也远远解决不了衣食的问题。父亲只好一天干两三份苦力供我读书,书是读成了,但是父亲的肩膀生茧子,腰杆也弯下了。
十岁时,我看上了村长儿子整天看的小人书,我哭着像父亲要,父亲跑了好几家商店都找不到,后来打听到那本书是村长从城里带来的,很难买的到。父亲就只好试着去借,可是村长不仅不借还侮辱了父亲,父亲只好回来了。当时的我不懂事,不依不饶。父亲只好低声下气的在去一次村长家,村长要父亲帮他干一天的苦力,才愿意把书给他。父亲同意了。终于,父亲用他自己挺直的腰身换来了我的小人书,因为重物的压力,导致他腰间骨突出,腰杆再也挺不直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我的沉思,一阵凉风徐来,眼角边出现了凉凉的感觉,书上的字也被一种不知名的液体融化了。
我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去,是父亲,他弯着腰靠在墙壁上,瘦弱的身躯好像没有墙壁的支撑随时会倒下,弱不禁风。我连忙打开门,父亲提着一袋水果冲着我笑:”你学习这么忙,自己在这里没人照顾你,来,过来吃点水果补补身体。”
“爸……”
“怎么了,哎呀,别哭呀,是不是这里的环境不适应?我让你留在家里吧,家里多好啊,有人照顾你,你嘛,不就是闲我们吵嘛,以后爸妈就安静点好吗,回……”
“爸,别说了”,我抽泣着,“我要回家……”
“好好好,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一路上,我抱着那本小人书,跟随在父亲的背后,看着他头上的银丝在风中飘舞着……
掀开厚厚的包书纸,一页一页地翻着泛黄的书页,我的心中不禁泛起惊涛骇浪。这本旧书我一直珍藏着,它不仅是我最爱的一本书,还是一位一直陪伴我的良师益友。
热爱中药外公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捧着一本不知从哪个路边书摊上买来的厚如砖头、大如书桌的中药旧书在津津有味地读时,我也跟着外公陷入沉思。当然,我想的是:不如我长大后当一名医生来教外公吧!当外公知道我的想法后,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是水中荡漾开的一层层涟漪,荡进我小小的心窝,难以忘怀。似乎是从那时起,外公开始写自己的中药书。
无论是风吹还是雨撒,他每天都坚持在空闲时间内写书。每当我看到他那弓起的背和那个和他一起作战埋头苦干的影子时,心中对他的敬佩油然而生。
可能是他太投入写作了吧,那天我放学回到家准备大吃一顿治治我饥肠辘辘的肚子时,外公竟依然奋笔疾书,把做饭的事抛到脑后。我即时火冒三丈,怒火烧灼了我的理智。我愤怒地将外公写的厚厚书连同那本旧书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外公望着旧书和新书,一声不吭。
事后,我后悔地将书从垃圾桶里拾起,偷偷藏进书柜。外公再也不写中药书了,但他对中药的热爱依然不变。新书也渐渐变成了旧书。
当我在整理书柜时又重新唤回我对这旧书的想念。这不只是本不完整的旧书,更是外公对中药的热爱与对我的溺爱。旧书上外公苍劲的字迹,像是一只只蚂蚁爬进我的心,让我感到心痒痒而又不能挠。这本旧书不仅藏在了我的书柜中,更是藏进了我的心底里。
看到旧书,首先想到的是破书,但仔细一想,旧未必就破。如千年狐妖,反诱人得很。《聊斋》里的那些穷秀才,没几个逃得出她们的裙摆。我又想到老书,但老书和旧书又不一样,现在不是时兴国学么,大量的老书得以再版,大量老书以新书的面孔出现,即老书又未必就一定旧。
少年时代逛书店,最常光顾的地方是新书专柜,认为那里才能见新作品。可读来读去仅两字:新瓶。现在,每到一个地方,我仍然会逛一下书店,直奔书店的角落,挤进那几乎蒙尘罕迹的柜前,取上一本最旧的书翻看。
可看得多了,又索然无味,仅觉两字:旧酒。因为据说,只有封坛的才是好酒,酒如不封坛存它个百五十年,则不醇。所以,窃以为把旧书比作旧酒是非常高的评价。思及此处,我于是又开始责怪自己:少年时不知珍惜,竟把老祖宗留下的旧书当成草纸,揉擦扔弃……我甚至想,如果当初懂得珍惜,自己或许已是“国学大师”了。看来,草纸未必就不值钱,至少是有很大的机会成本。
为了挽回把旧书当成是草纸的损失,我于是开始培养自己的另一个陋习:于草纸中找旧书。很庆幸,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什么国语读本,什么规,什么戒,什么奇,什么异,通通都被我翻出来了。可是,翻去覆来,除了爱莫能助,我什么都没有读出。无语。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位老妪,每到傍晚的时候总会站在村头的田埂上用晦涩的古语骂街,我当时很是不解她究竟在怨恨什么?而立之年后,我终于醒悟,那位活了90多岁的老妪其实也是一本旧书,当她好不容易熬成了一本旧书,希望别人去认真读她的时候,却已没有人愿意再读她。不久,老妪逝去,我却于葬礼上的哭呵之声中又听到了晚辈后人们的悔悟之心,当时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又觉得自己又一次失去了成为“国学大师”的机会。
思之及此我才明悟,我们芸芸又何尝不都在去往旧书的过程?且不说多么惊艳花前的玉容芳华都终将老去,即便是那经年苍柏的翠枝上,条条纹路,又哪处不折射出岁月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