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动身,空气仿佛就凝固于此了。所有的人都凝视着黑板上那充满力道的'大字,我看见郝叟老头儿的眼角湿润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不知把“法兰西万岁”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韩麦尔先生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我慢慢站了起来,郑重地朝那个伟大的灵魂鞠了一躬。紧咬着嘴唇,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一步僵硬但坚定地走出教室。
转头,我望了望那个院子。胡桃树依旧,紫藤也依旧,但明天,明天这里将变得陌生,这里将没有法语,没有韩麦尔先生,没有如今这般灿烂的阳光。
吸一口气,我强制自己离开。
真是见鬼,天气似乎没有早餐那般明朗可爱,连画眉的歌声和面包店飘出的香味也似乎没有早晨那般美好。总之,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那条散学之路到了今天是那么的惹人厌倦。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将法语书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它仿佛是世间上最宝贵的东西。
霎时间,我听到了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放学了,我背着书包,失落地走在街上。
往常,放学后我总喜欢流连于奇妙的大街上,看着时而迎面走来的人——我最喜欢根据他们的神情,猜测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今天我却没这个兴致了。路过熟悉的面包店,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我却没大在意——以往我可要在门口嗅上半天呢。
我失落地回到家,既没有跟邻家孩子捉虫子,也没有与小狗嬉闹。我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回忆着早晨韩麦尔先生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多对不起韩麦尔先生,他含辛茹苦地教育我们,我上学却总是迟到,也总是背不得那些现在看来多么美妙的文字。现在他走了,我好想念他呀。从前他对我们严厉地责骂,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温柔地嗔怪;从前严酷的戒尺,现在却成了亲切的回忆。抱着懊悔与思念,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新老师来教我们德语。同学们却不大配合,总是阴阳怪气地叫出该死的德语音节。老师着急地踱来踱去,同学们却乐开了花。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一日放学,几个同学鬼鬼崇崇地在路上走着。我好奇地悄悄跟上去,跟他们钻进巷子,来到一个地下室里。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麦尔先生!我又惊又喜,才发现已经好多同学在这儿了。这是一个既不宽敞,光线也不强的地下室。其中一面墙上挂着块黑板,还写有法语字迹,几张课桌整齐摆放着。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韩麦尔先生开始教我们法语,我们也打起十二分的劲,学得格外卖力。没有人在课桌下画画,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都像久旱后的小草,鼓足劲儿吮吸着生命的露珠。时间突然被拧上了发条,飞快地过去了。下课了,大家一边兴奋却又不敢声张地谈论法语,一边向家赶去。
就这样,白天同学们在德语课上消磨时光,放学后却拼命儿地学习法语。先生的问题我再也不会答不上来了。
“小弗朗士,你能把这条分词用法说出并用它造句吗?”韩麦尔先生问我。我自豪又响亮地报出了答案。
不知为何,法语课突然变得如此有趣。韩麦尔先生也不总是在教我们语法——“我们不是亡国奴!我们至今仍说着法语!我们有抵抗文化侵略的决心!我们的心中永远地装着法兰西!”当韩麦尔先生慷慨激昂地说出这些话时,我们也高声呼喊:“永远的法语!永远的法兰西!”
有一天,我一如既往地来到那间隐蔽的地下室,却没有了韩麦尔先生。后来才了解到,他因偷教法语给普鲁士军队赶出了阿尔萨斯。我欲哭无泪,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蓝天,这片曾笼罩着我们和韩麦尔先生的蓝天,这片曾属于法兰西的蓝天。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韩麦尔先生的身影,耳边不断回响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我知道,我心中永远都装着法兰西。
想到这里,我不禁攥紧拳头,大步向前走去。
我低下头,开始整理书本,那些历史啦,法语啦。原来是那麽讨厌。现在忽然觉得我的好朋友。原来带着是那麽沉重,现在忽然觉得它们以前轻多了。我反复地翻看着每一本书,霎时觉得那里面的知识在离开之前应该熟知的。唉,我真懊悔当初用功学习!此时韩麦尔先生的那些话又在我耳边回响——
"法语是世界上最精确、最明白的语言,亡了国当了奴隶的,只要牢牢记住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仔细地回想着韩麦尔先生的话,我真后悔当初不用功。
东西终于收拾好了,同学们已陆陆续续地散了,我也离开,然而一直挪不动脚步。我呆呆地看着韩麦尔先生,他背对着我,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心声:"小弗朗士,法兰西人应当有骨气!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千万丢啊!"
现在,我要和你分手了,韩麦尔先生,我不会辜负你的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最后一课,正如我永远也不会忘掉的祖国……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起我所书象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财富一样,默默地在一片哭泣声中走出教室。
教室里死的寂静,韩麦尔先生仿佛凝滞了,痴痴地呆在那儿。我看着他那惨白的脸,心绪乱得像一团麻,胸口像揣着小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
难道就放弃法语做亡国奴?就若无其事地离开教室?一连串的问号挤进了我的脑海。我茫然四顾,目光被飘动的字帖吸引,那些小国旗似的字帖,那些闪着金光的"法兰西""阿尔萨斯",透过它们我仿佛看到韩麦尔先生熬夜制作它们的情景,仿佛听到它在激励我要和普鲁士人战斗到底的声音。
低低的啜泣声唤醒了我,我看到同学低着头,正在压抑着不让哭出声,坐在后面的郝叟老头高高地仰起头,那愤怒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远方。从前的镇长抿着嘴,脸色青黑。邮递员看着韩麦尔先生,双唇颤抖,似乎就要哭。我再看了,泪水迅速涌满我的眼眶。
放学了,教室里却仍然一片寂静,没有人动身,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黑板上那几个刚毅又美丽的大字上。我回头望了望,每个人都沉默着,郝叟老头的眼角湿润了。
似乎过了许久。不知我心里把那几个字默念了多少遍,终于,我们站了起来,向那个伟大的灵魂——韩麦尔先生鞠了一躬,收好了法语书,一步一步僵硬又坚定地走出教室。
奇怪?曾经我最爱的那条放学的路,为什么今天却变得如此令人厌倦。突然,天暗了,一颗又一颗雨珠从空中掉了下来。普鲁士兵的操练结束了;华希特带着他的徒弟离开了。我望着那棵依旧茂盛的胡桃树,心想:没有了法语,没有了韩麦尔先生,也许明天的这里会变得很陌生吧,也许明天的太阳再不会那么晴朗了吧。树上的画眉躲回巢中,不唱歌了,树边的面包店关门了,麦香味没有了。
雨越下越大,我脱下外套,用它包住那本法语书,紧紧地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回家,心里默念着:法兰西万岁,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